【34】


“夜刀神家的命运?”

黑暗中,似乎可以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陌生的嗓音,又似乎在哪里听过,有一种难以理解的熟悉感。

“那种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男人压低了声音笑着,仿佛从齿缝里泄漏出的笑声带着深深的讥讽。

“黑王什么的,谁想做自己去做好了,抱歉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兴趣?”

少女的声音里有玻璃般无机质的尖锐感。

“你姓夜刀神,你背负的是夜刀神家的使命,你自己的意志无关紧要。”

“是这样么?说什么‘使命’,听上去简直就像‘诅咒’一样嘛。”

男人对少女的说法嗤之以鼻。

“是谁规定的使命,又为了什么必须完成呢?算了,问你也是白问。不知道答案却选择服从,了不起的愚昧。”

“谁都不去做,就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并不是每个人都期待着你所谓的这种‘结束’,至少,那家伙就不这么想,对吧,夜刀神家的小子?”

狗朗终于想起来,这是谁的声音了。把他带离夜刀神家,又把他交到一言大人手里的男人。

——“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带到我这里来呢?”

那天,洗完澡之后不小心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这家伙比我更适合成为黑王,但是,你也知道,‘黑王’是不可以产生的。”

——“这么想的你,真是夜刀神家的人么……”

——“哼,我可没这么期望过。”

——“小黑是好孩子呢。”

——“是么?总之,这家伙还是别成‘王’比较好。”

——“这一点,我也同感。”

那时候完全听不懂的对话,现在也完全明白了。然而即便是在什么也不明白的幼时,对于石板的召唤,也自然而然的产生了抗拒。

“为什么拒绝成为黑王?”

被人这么问过。当时给不出答案,但答案又隐约就在心里。

是害怕吧。害怕失去,害怕被吞噬,害怕变成未知的怪物。在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淹没的一瞬间,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本能的产生了强烈的恐惧。

“也许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但那时的我只是想继续做‘人类’而已吧。”

现在已经可以这样回答。

“夜刀神家,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人类’。”

少女的声音不带分毫感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的确,那个男人也说过,在那座大房子里没有人,只有“容器”。分别只在于,有些容器更适合,而有些则不那么合适。

一个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瓷罐子的工坊,在那些罐子里,夜刀神狗朗大概是足够优质的一个,如果不是被人偷走了,也许真的会成为最合格的容器吧。

然而,一旦尝试过不一样的生活,就本能的产生了取舍。想要留在一言大人那里,绝对不想离开,产生了这样的强烈愿望,就已经是残次品了吧。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自己这般幸运。

“对不起,因为我逃走了,而让你承担起原本不该你承担的一切。”

歉意是发自肺腑的,即便对道歉的对象来说一文不值。

“背叛了夜刀神的人,如今,你要对我挥刀么?”

“黑王不能产生。”

“这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事,你也没办法阻止。”

“一言大人办到了,我也能办到。”

“真的么?你对黑王力量的抗拒给了前无色之王可趁之机,而现在的你,没有这样的机会。”

就像要印证少女所言一般,弥漫在四周的黑暗突然向一个方向急速收拢。周遭的黑色逐渐变得稀薄,低下头,狗朗渐渐能看清自己的轮廓,以及握在手里的,理刀流丽的形状。

夜刀神家的禁制,自己和‘王’之间悬殊的力量差,狗朗心里清如明镜。理,借给我力量——少年目光一凛,握紧长刀,走向黑暗最浓的地方。


“为何‘理’能斩王呢?”

在距主教学楼有相当一段距离的神社,即便抬起头也看不到黑色的聚合体。但绿王的视线仍然投注在那个方向。

“现在来思考这种问题,你不觉得不大合适么?”

在他身后十步远的地方,顶着前无色之王外表的现无色之王凉凉的吐糟道,一面也伸长脖子望了望教学楼的方向。

“不是什么也看不见么,你到底在看什么?”

“现在是看不见,但如果那小子失败了,就能看见那里升起来黑色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了吧。”

“这种说法,你担心?”

“怎么可能,现在才来担心,你觉得我会做这种一点实际作用也起不了的事么。”

“这可不好说,你这种人……”

把对方的吐糟全部当做耳旁风,绿王整了整神主服宽大的袖摆。

“要开始了,自己当心。”

话音刚落,地面剧烈的摇晃起来,即便接获了提醒也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的无色之王差点儿被甩飞出去。紧接着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整个灵魂都要被身体硬生生排挤出去的感觉让他瞬间陷入了惊恐。

“什么,这是……?!”

“所以叫你当心了。”

与一派慌乱的无色之王不同,仿佛一点没受影响的绿王悠然的展开了绿色的结界,结界内的地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成功了哦,那小子。那么,我也得开始了。”

结界内,一时紊乱的力量又迅速的安定下来,惊魂未定的无色之王成功的从绿王的声调里捕捉到了一点点耐人寻味的东西,好像在说着“看吧,我早就知道他能干成”一样,有种自然流露的骄傲。

真说不清是替那只小黑狗骄傲呢,还是替算无遗策的自己骄傲,无色之王转了转眼珠。

“你还真是不担心啊,隔着这么远的我都会受到影响,直接面对黑王力量反冲的那孩子会怎样呢?”

“我还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起他来了。”

一面按照既定的流程释出力量,绿王回应着男人的疑问。

“这种事情,会有人替我操心的。”

他的话立刻就得到了证明,在曾经有可能出现黑色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地方,形态优美的银色巨剑骤然闪现。无色之王觉得,在那剑的下方似乎还看到了腾起的巨大银色羽翼。

“真是幸运的孩子哪。”

男人咧着嘴歪歪扭扭的笑着,阴暗的情绪连一点要掩饰的意思也没有。

“那么,这边这个,也是你一早算好的么?”

顺着男人的声音,绿王斜了一眼两手插在兜里信步而来的周防尊,轻笑一声。

“结果你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我该夸奖你勇气可嘉还是称赞你不知死活呢?”

“随你怎么说,都跟我没关系。”

赤王把左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闲散的动作里带了几分洒脱。

“什么都让你料中了,不是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么?”


黑色的力量疯卷而来的时候,狗朗想,这样就好了吧。

当初被一言大人救下时,自己已经几乎失去意识了,于是也不知道那逆冲的力量是怎样将言大人吞没。最后的印象,是那个人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黑暗的深渊中,向自己伸出手,脸上带着最温柔的微笑。

——“没事了,闭上眼睛,交给我吧。”

几乎想也不想就照他所说的去做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很难的动作,然后随着一阵剧痛,意识和正在侵蚀着意识的黑暗一同被远远抛出,身体就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没事了,别害怕……”

最后似乎听到了这样的音节,但实际已经无法确定了。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刻,小小的他确实有得救了的安心感。

然而,倒在自己臂弯中的少女,并不觉得是“得救”了吧。也许对她来说,自己是做了一件残忍的事,将她十余年人生中一直坚信和等待的东西就这么轻易的摧毁了。

因为自己的离开而承担了本该由自己承担的命运的少女,看着她苍白秀气的侧脸,狗朗想,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呢。

一言大人身负无色之王的力量,仍然因黑王力量的反噬而受尽了苦楚,没有王之力的自己,大概当场就粉身碎骨了吧。

然而并不觉得害怕,在即将被黑色力量吞噬的那一刻,狗朗心底一片平静。做了必须做的事,也该承担必须承担的责任,只不过,还有一点不舍,这样一来,那家伙又是一个人了。

不对,还有猫,猫能陪着他吧,应该也不会太寂寞。

带着这样的想法闭上眼的狗朗,却迟迟没有等来想象中会有的毁灭性的冲击。有一种如同记忆中一般温暖的感觉包覆住了他,狗朗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璀璨的银光中。

银色的光芒实在太晃眼,等他终于看清包覆住自己的是什么,已经是数秒后的事了。

巨大的银色光翼,轻柔而严密的紧紧围绕在身边,环在腰上的毫无疑问是人的手臂,但那条手臂现在也整个散发着银光。紧贴在身后的温度与其说是温暖,不如说是灼热,让他有一种什么东西在燃烧的错觉。

他立刻就知道那不是错觉,奋力的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那条手臂的禁锢。

“放开!你疯了!”

带了惊慌的喊叫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灼烧般的温度仍然固执的贴紧他的后背。

“伊佐那社!给我放开!”

这一次,有了回应。

“你还肯叫这个名字啊。”

男人吐出来的气息也带上了滚烫的温度。

“我很高兴,小黑,不过,如果只叫小白,我会更开心。”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你给我放开!”

狗朗拼命的挣动着,但是与王之间悬殊的力量差距这时候也急不可耐的跳出来嘲笑他。怎么挣扎也没用,手脚已经脱力般开始颤抖,恐惧一丝丝从心底抽起。

这种事,不要!他不可抑制的想到了三轮一言,那个对他而言恩同再造的男人,如何在与病魔的缠斗中度过了短暂的一生。

谁再为自己牺牲这种事,他不接受!

像是完全明白他的心境,耳边再度响起温润动听的声音。

“不要紧的,小黑,你忘了么,我是不死之王。交给我吧,没事的。”

也许的确是不死之身,也许的确有不变的属性,但对狗朗来说,这些都不重要。这是王的力量,亲眼目睹过这种力量怎样将另一个王的生命侵蚀殆尽的狗朗,没有任何说辞能让他相信如果是白银之王就不会有事。

“抱歉,小黑,让你难受了。请原谅,这是我的自私,我说过,这一次不会再让自己留下遗憾。”

狗朗停止了挣动,死死瞪着地面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绝望的狠意,半晌后,他卸去了全身的力道,再度闭上了眼。

谁都不希望再留下遗憾,谁都不希望再造成伤害,然而,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就根本永远不会止息?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过了不知道多久,背后的灼热和银光一样渐渐淡了下来。银色光翼消失了,紧贴在身后的温度也离开了,狗朗将少女平放在地面上,转身。

“怎么办,我好像没多余的力气了。”

狗朗没有见到曾经出现在半空中的银色巨剑,但现在那里确实什么也没有。原本就给人一种白得不真实的感觉的白银之王,现在更是让人觉得随时都会变成玻璃渣碎成一地。

狗朗没有说话,捏紧了拳。

“不过,他来了,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吧。”

威斯曼却仿佛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狗朗的情绪,或者说,大概是刻意表现得不在意,他望向教学楼下的广场,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主教学楼下的广场上,黑压压的聚集了数百人。苇中学园的学生在这场震动来到之前,就像同时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不约而同的聚集到了这里。

奇迹般的,这一片场地并没有受到破坏,连钟楼都完好无损的屹立着。虽说如此,如此大的动静按理说也足以在人群中造成恐慌,但统一的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们,却没有一人显示出了分毫的慌乱。

在这场骚动中,他们也许是最平静的一群人,平静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麻烦事呀。”

身着蓝色长风衣的男人踏进这片无声的区域。他一向笔挺的外套此时稍微有些凌乱,有几处还有显眼的破口和尘土留下的污迹,即便这样,傲岸的风姿依然没有分毫折损。

他抬头看了看天顶巨大的黑色气旋,如今那里已经像濒临某种临界点一般,紫黑色的电流正在毫无章法的肆意暴蹿。岛的另一边,绿色的光柱像某种标的般直入云霄,更远的地方,隐约可以看到数道较细的光柱模糊的影像。

他在人群中穿行着,从一个又一个学生身边经过,这样一个外来者,却没有引起他们分毫的注目。他们的双眼仿佛都在看着某个方向,又仿佛都什么也没有看着,置身在这样的一群人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真是个讨厌的男人,所以我不喜欢绿色。”

他并不知道绿王在这些学生身上施加了怎样的暗示,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为什么被聚集在这里,但却可以看到大致的推想方向。

黑王选王被破坏,适才空中的巨剑显示反冲的力量被白银之王挡下,但那远不是黑王力量的全部。原本就在这里蓄积着等待归宿的那股恐怖力量,如今仍高悬在头顶,却已经失去了导向。

选王失败后,力量应该会立刻回归石板,绿王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扰乱了力量的回归。千方百计要破坏选王,就是为了得到这股力量吧?不管用什么方法,要想破坏石板,只靠绿王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而由于他本人存在的特殊性,他能想办法掌控的,除了绿之力,恐怕就是这股黑王的力量了。

以选王为诱因将这股力量导出,再设法阻止这力量回到石板,无所归宿的黑之力就可以成为任他驱使的筹码。

王的力量是不可能长久外放的,绿王需要承装力量的容器。这个容器不能是黑王,但除了王,没有任何人能一口气承载下属于王的力量。

花了多长时间来寻觅或者培养这些孩子来成为足够强韧的容器呢?宗像觉得这个问题想起来一点也不有趣。在这里的这些孩子,即便个个都有可以成为α级异能者的素质,即便他们有数百人之多,即便还加上了绿王精心作下的工夫,但是否真的就能承载住一个王的力量,恐怕连绿王自己心里也没数。

不过他本来也不需要他们成为长期的容器吧,哪怕只有一瞬,作为弃子,也许他们只需要完成那数秒甚至更短时间的任务就好。

可惜,不能让你事事都这么顺风顺水呢,宗像轻笑。自以为能看透人心,能将任何人都操弄在鼓掌之间的人,太过自信的下场就是终于要百密一疏。

甫踏上学园岛的时候注意到的东西,从神社折回来时又再度确认过——晶莹的绿色外壳里流淌着青色光辉的石子,有规律的散落在广场周围,数量也许不多,但却已经有了足够的指向性。

这种大胆的计划,亏他想得出来,万一我说做不到呢?宗像在心里轻笑。要通过他本身的力量,将前代青王残存在世间的些许灵力放大数百乃至数千倍,别说难度系数,可行性本身都完全没有保障吧。

本质相同方向却不同的两种力量,要在瞬间融会贯通,并且连试验的机会都没有,只许成功,周防尊到底是哪来的信心,认为他必定能够办到呢?

不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没有一件容许“如果”或者“万一”。况且,即便不谈容错性,既然有人对他赋予了莫大的信任,办不到,这个人他宗像礼司也丢不起。

走到广场正中,宗像停步,周围的学生好像终于有了某种感应似的,渐渐与他拉开了一定距离。看来自己除了不受小动物欢迎,也不怎么被小孩子喜欢,宗像想,不过,周围这些也不大能称作小孩子了吧。


天空中的电流开始炸响,黑色的浓云疯狂的卷动,紫黑色的闪电划破天际的那一刻,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青光灿然。

宗像右手成拳,再猛的张开,掌缘破风,劈落在地。青色的辉光怒涛般向周围翻涌而去,漫过石子所在的位置,两任青王的力量穿越十三年的岁月产生了共鸣,另一层相似又不尽相同的蓝光就从四面八方逆向延伸过来,在宗像掌下汇成一点。

几乎只在一瞬间,一个覆盖了整个广场的巨大蓝色法阵成型。法阵绽放出深浅不同的两种的蓝光,这些光在漫过生徒们的身体时,就形成一道又一道的光柱。光柱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当最后一道光柱褪去光芒,偌大的广场,已经只剩半跪在地的青王一人。


“一个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远远的看到蓝光乍起乍灭,绿王语带惋惜的叹道。

“你们的确给了我不少惊喜,不过,我也并没有损失。”

听到这句话的周防尊仿佛想到了什么,猛的抬眼看向绿王。

“看来你也发现了啊,没错,我并没有损失。或者说,反而赚到了也不一定。”

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翻拂,刚刚被破坏了计划的绿王的心情看起来非但没有半点沮丧,反而还十分愉悦。

“以咒封石里前任青王的力量为引,制造出把那么多人同时传走的传送阵,年轻的青王竟然有这种程度的能力,我也不得不表示佩服。不过,一次性放出大量力量后的青之王,不就是最好的‘容器’了么?”

绿王愉快的笑声让周防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如果现在面前有一面镜子,他会毫不意外的看到镜中映照出一头彷如周身都燃烧着绚烂火焰的雄狮。

“别这么激动,反正就是一瞬间的事。”

横插入周防和绿王之间,无色之王痞笑着弹了弹衣领。现在他不再顶着三轮一言的样子了,除了没有刀,蓝发蓝衣的身姿俨然就是不在此处的青王。

看着那张脸挂上扭曲的笑容,周防尊也笑了。那是属于终于被彻底激怒的野兽,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对我来说,事情也很简单——在那之前,把你们都烧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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