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周防尊背靠着鸟居的柱子,脚下落了一地烟头,衔在嘴里的那根烟却没有点着。

他在等人。他最近似乎总是在等人,有趣的是,等的还都是同一个人。

风渐强,枯叶打在墙上啪啦作响,背后的鸟居也渐渐坚持不住,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随时都有倾折的危险。

周防只是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风声掩盖了一切,其实根本不应该听得到轻微的脚步声,但他仍是在那个人踏上石阶时,回了头。

宗像礼司站在下方的阶梯上,抬头看着居高临下的男人。这个位置关系让他觉得熟悉。不久以前,在清宿车站,他也从几乎相同的位置以几乎相同的角度看到同样的一个人。

只不过那次这个人身边簇拥者众,自己也一样,而现在,映在彼此眼中的只有对方。

周防点燃了烟,烟柱甫一升起就被风扯得飘零破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再缓慢的吐出一片云雾,透过灰白的烟雾镂空的间隙,看着宗像一步步踏上阶梯,最终停在他面前,轻蔑的睨视那一地被风吹得横七竖八的烟头。

“从各种角度来看,你好像都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宗像用跟睨视烟头相同的态度睨视着周防,周防再吐出一口烟,肩膀随意的垮着。

“宗像,你觉不觉得……”

“嗯?”

“……没什么。”

他本来想说你觉不觉得你管得越来越多了,但在看着对方从自己手里抽走烟,放到嘴里吸了一小口,再皱了皱眉表示味道真差之后,周防笑了笑,觉得后面的半句不用说了。

宗像很快就对手里的香烟失去了兴趣,但也没有要还给前主人的意思。

“你知道我来这里做什么,于是,你要阻止我么?”

他这么问的时候,镜片后的双眼没有看向周防。在周防的印象里,宗像很少在面对面的时候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而现在这个表现,只意味着,这个答案对他而言不重要。

不管周防尊意志为何,宗像礼司今天都打算从这里过去,他要传递的实际上只是这样一个信息吧。

然而从鸟居到门,短短数步的距离,他却没有前行。风掀动他的风衣长摆,将他打理得整齐的头发刮得凌乱,他一动不动。

“哼,你不就是知道答案,才来的么。”

周防懒洋洋的靠在柱子上,闭起眼,竟然笑出了几分惬意。

宗像的目光变得幽深。

“为什么?”

“……”

说老实话周防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事到如今,宗像已经不会再问这种明显多余的问题。

但他仍是问了。

周防想反问回去——如果是以前,他大概已经反问回去了。什么为什么?有什么可为什么的?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沉默。

宗像将他的沉默理解为拒绝,于是又坚持的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不管绿王想干什么,影响都不会小,明知如此,你仍是打算站在他那边么?”

站在绿王那边,抑或站在青王那边?周防觉得这种划分好笑得有些可爱。

“我不站在任何人那边,我只做我自己要做的事,你不也是一样么,宗像。”

“你要做的事就是阻拦我?”

“没错,在那家伙摧毁石板的这段时间里,阻拦你。”

轻描淡写的解答了一直悬在宗像心头的那个疑问,仿佛“摧毁石板”什么的根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周防轻慢的态度引来青王巨大的反弹。

“你一直都知道!”

“嗯?”

“摧毁石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哼……”

“只是一个王的王权爆发就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如果石板受到剧烈冲击而引发所有王的力量一起暴走……”

“倒也不至于就能毁掉半个地球。”

完全事不关己式的悠然语调,彻底点燃了宗像的怒火。连日来压抑的情绪一口气爆发了出来,宗像提起周防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猛的掼到地上。

“你不是这样的男人!”

刻意压低而蕴含了深沉怒意的声音显得阴沉而险恶,周防觉得这句话听上去简直就像威胁。

他倒是不在意被摔得有些发懵,面对愤怒的几乎就要看到青炎燃烧着喷薄而出的青王,他只是以稍嫌过分专注的目光搭配上完全漫不经心的话语。

“谁也说不清楚会怎样,不是么。”

没错,谁也不知道摧毁石板这种事是不是真的会引来极端的连锁反应,然而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呢?何况这种可能性怎么想也小不到哪里去。

“你赌得起?”

宗像质问道,眼前的男人却无动于衷。

“宗像,就算你能阻止我或者任何一个王掉剑,等你死了之后呢?你能永远防止迦俱都事件重演么?还是你要说,全凭后人自觉?”

“……哦呀,听起来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我不否认,这是照搬绿色的家伙的原话。再附送一句,七王会齐大概不会意味着什么好事,这样的话,你准备如何选择?”

让石板继续存在同时意味着重演王权爆发惨剧的可能性一直存在下去,并且不知何时就会迎来七王齐聚所带来的未知危机,或是赌上有可能造成的巨大牺牲将这所有的可能性永远扼杀在这里——这个突然被抛至面前的选择让一向杀伐决断的青王一时也为之动摇。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是个优秀的传话筒。”

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凌厉的目光锁定周防,宗像嘲讽的意味溢于言表,周防一笑置之。

“宗像,我说过。”

他说,略带沙哑而显得性感的嗓音里竟还含有一丝温柔。

“天真的幻想不适合你,早些扔掉吧——各种意义上。”

宗像审视着状似满含诚意的说出这句话的周防。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不管哪次,这词句里所包含的的深意都让他只想冷笑。

在根本不打算起而行的人看来,任何事都只是天真的幻想吧。用一时的牺牲换取永世的宁靖,看上去确实不失为一个诱人的提议,然而……

紧捏在周防领口的手松开了,随后一把雪亮的长刀唰的擦过他的侧脸,深深的插进地面的砖石里。

“真是选了个不错的逃避途径啊!”

宗像压着刀,挑眉笑道。

“所有的错都是石板存在的错,只要消除这个万恶之源就普世太平了,到底谁的想法比较天真?人输给自己而招致的惨剧,却要归咎于一块石头,为了洗掉这个污点,而扯上堂皇的借口来牺牲更多无辜的人,这种卑怯的做法,就是‘王’的选择么?”

周防看着宗像,什么也没说,青王脸上笑意渐冷。

“毁掉石板,将来就好了?别笑死人了。连‘现在’都无力守住,拿什么去谈‘将来’!”

“呵。”

周防终于出声,一个短短的音节,听不出多余的意味,宗像眯起眼。

“你笑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

“宗像,你真的是……”

这句话的后半段淹没在一阵地动山摇中。绝非自然形成的剧烈地震大力的撕扯着地面,地表迅速塌陷。宗像拔起剑,一把拽住周防的胳膊,粗暴的抓起他跃至半空中。

本该出现在脚下的空气形成的平台却没有如往常般安稳的托住两人,身在半空的宗像只觉脚下一空,同时强烈的晕眩感袭来。

力量像被猛的抽空了,继而又被一口气全部塞回到身体里,失去导向的强大力量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在体内四处奔窜,冲撞得内脏都几乎移位。

宗像咬牙,生生咽下已经涌到喉头的腥甜,勉强控制住坠势,拽着周防跌撞在一块还算平整的地块上。

地面还在持续震动着,破坏力虽然有减弱的势头,但已经支离破碎的地面根本经不起更多的折腾,仍然持续不断的脆裂崩塌着。下方的这块踏脚之地也安稳不到那里去,宗像拄着刀直起身来。眼镜在跌下来的时候甩飞了出去,他也没工夫去找。

他深吸了一口气,疏导着气息让狂躁的力量逐渐归位。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效果不彰,有什么东西持续的扰乱着王的力量,他只能尽量的抑制住力量的波动,迟迟拿不回控制权。

周防的情况更糟,力量的不稳已经形诸于体外。晦明不定的火焰在他身周忽闪忽灭,红色的电光噼啪炸响,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他那把破碎不堪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般凄惨。

“周防!”

深知赤王的这种状态有多么危险,宗像呼唤着周防的名字,用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一点力量撑出一小块领域。

作为青王的领域而言,这是一个相当不稳定的失败品,但它仍然给身处其中的两人提供了喘息的机会。半跪在地上的周防慢慢抬头,对着半是担忧半是戒备的看着自己的宗像扯了扯嘴角。

这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简直是宗像在周防脸上见过的最难看的笑容,但却奇异的让他鼓噪不已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这个男人在控制。不论多么艰难,他都会控制住。

这个确信让宗像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自己体内的战斗尚未平息,他没有多余的力量去帮助周防,但他仍是将没有握刀的那只手放到了周防肩上。

并没有错,他想。无论如何,这个男人没有,似乎也不打算让他失望。

手底能够感受到,赤王的力量虽然艰难,仍是一点一点的稳定了下来,这同时也彻底稳定了青王的思绪。

宗像开始迅速的整理目前的状况。

黑王的候选人在这个岛上,同时,白银之王和夜刀神狗朗也在,不需多想,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白银之王的追述中,两次黑王选王中断都曾引起过石板和王之力的剧烈波动。那几乎可以认为直接导致了迦俱都惨案发生的乱象,他不会乐观到以为目前为止体验到的就是全部。

体内的力量在他持续不断的疏导下,已部分趋于平静。他尝试着扩大了领域覆盖的范围,并且让领域内的空间进一步安静下来。

从来没有同时存在过的七王,一旦会齐,会引发某种不为人知的状况。绿王根据某些原因,认定这种状况不应该出现,于是他直接或间接的两度设法干扰了黑王的选王。然而这种干扰本身附带了强大的副作用,尤其是第二次。大概也是那一次事件的惨烈程度,让那个男人觉得,这种事不能再这么反反复复下去。

于是他筹划了第三次的阻断选王,并且借此试图彻底摧毁石板,不管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宗像低头看向周防。

红发男人周身奔窜的炎流已完全止住,感觉到手下的肩膀在剧烈起伏,宗像明白,这个人比自己花费了更多的力气来重新压制住失控的力量。

“没事了么?”

他问,声音不自觉的就温和了下来。

“……啊。”

以近于叹息的语调回答了宗像的关心,周防费力的站起。宗像收回手,同时也收起领域,这才感觉到狂风和地震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停止了。

即便撤掉了领域的阻隔,四周也安静得不可思议。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抬头看向晦暗的天际,宗像强烈的这么预感着。

仿佛要印证他的想法一般,在无声的卷起漩涡的黑色云层正下方,银白色巨剑优雅的剑身灿然而现。

同时,神社内升起一道绿色的光柱,以光柱为中心,绿色的光丝画着繁复而诡异的路径,朝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

“必须阻止那个家伙!”

朝向与巨剑相反的方向,宗像迈出脚步。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挡在了他行进的路线上。

“周防尊!”

面对对方明显的阻挡意图,宗像的声音里带上了薄怒。他已经没有时间再跟这个男人纠缠,而他也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让这个人事到如今还一意孤行的维护绿王的行动。

周防却仿佛根本没有感受到宗像的怒气,他恢复了一贯散漫的姿态,朝银色巨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去那边吧,有只有你才能办到的事。”

轻描淡写的分派了任务,也没有稍加解释的意思,周防两手插在衣兜里,转身跃上破碎的石阶,向神社的方向走去。

“你到底在想什么,周防!”

宗像喊出男人的名字,他完全可以不必理会这种不加说明的强买强卖。

“你太固执了,宗像。而且似乎记性不怎么好。”

周防停下来,没有回头。

“我已经阻止过你了。”

红发的男人这么说完,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并没有比平常看起来更加挺直哪怕一星半点的背影,却总让人觉得哪里带上了一种洒脱的味道。宗像紧了紧手里的刀,抬头,绿色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光柱上方。

背后,银色的辉光铺天盖地的晕染开来,一闪即逝。周防尊没说只有宗像礼司才能办到的事是什么,但联想到来这里的路上偶然注意到的东西,一个大胆的假设在青王心里迅速成形。

“真是个乱来的家伙。”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青影消失在长阶上,同一时间,都内各处纷纷现出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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